《晚安》，父辈的生活，你我的人生

少兵

前些日子，朋友寄来一本小说，用她的话说，我一定爱看，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文学写实主义者，只有作品中呈现的真实的人生才足以引起我的共鸣。
小说名叫《晚安》，是资深媒体人刘伟鹏的作品。读完第一章时，我感受到来自这位朋友深深的恶意，我一个风华正茂且尚未而立的青年，如何和一帮老头子老太太产生思想上的共鸣？不过我还是决定读下去：现在用不上的“思想”，以后变成老头子时兴许真能用上，谁说的准呢？
读罢此书，却感慨良多，准确地说，是感慨着读完了全书。大约因为出自于一名资历颇丰的老记者之手，《晚安》并非是一本纯粹的家长里短的小说，它几乎同时缩影了官场的明争暗斗、男女的风花雪月、家庭的柴米油盐……虽然作家本人将故事设定在北京一个叫柳方的小区里，着重演绎一群五六旬中老年的人生，但是小说几近影射了大多数人生活的真实。
初读此书，会为这个中老年群体的存在感如此之强暗自惊叹，他们自私或无私、严苛或宽容、活泼或沉郁、奸诈或老实、糊涂或精明，他们不但努力地让自己精彩的活着，而且努力地证明自己要比别人活得好，仿佛这群人的生活与自己父辈的生活大相径庭。但细细品读，你也许会为自己并没有真正留意过自己的父辈暗自反省。
小说将人性的多面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譬如石三民，他可以是一个含辛茹苦且对儿子充满负疚感的单身父亲，也可以为晚年的一时难忍寂寞而备受困扰；譬如田有鑫，他可以不吝为小区的建设发展、邻里乡亲的困难积极地建言献策，也可以是一个卖弄才华风流成性的文人骚客；譬如徐嘉玲，她可以不遗余力为一个陌生的心怀丧女之痛的老母亲东奔西走、打抱不平，却也可以放浪形骸、游戏情场、恣意人生……
我觉得我对父辈的理解和洞察，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我几近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人自甘老朽，所有人都曾年轻。
好的文学作品看似不经意地“讲故事”,却无时不刻不在影射生活的真实。
小区的书画比赛要在田有鑫的书法作品和石三民的绘画作品中选取冠军，要求各自的作者发言拉票。田有鑫声情并茂的演说了自己“艰辛”的成才史，博得了在场女士们的汪汪眼泪。“徐嘉玲问他，有没有过写字写到吐血发高烧的时候？前几天电视里就有个人说，写字写的吐血昏迷好几天。大伙儿都殷切地望着田有鑫，希望他同意自己呕过几桶血。田有鑫面对大伙儿们的期盼，只好说有，好像有过，呕过一点儿。”这场景在当今电视荧屏上充斥的各种草根选秀节目的拉票环节是何等熟悉？仿佛缺少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经历的才华，便算不得才华。
同样是面对拆迁，容白山依恋旧居，不为开发商提出的优厚赔偿条件所动，为捍卫自己的土地付出了无比艰辛的努力，然最终还是屈服于大势所趋；而武进山则心口不一，得寸进尺，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虽然对于这两人而言，中间种种折腾最终都徒劳无功，未遂人愿，但容白山和武进山表现出了两类普通老百姓大相径庭的心态，发人深省，令人唏嘘。
作者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小说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也并未对哪一个角色显性地褒贬，因为他们都是身边有血有肉的人，没有完美无缺，也极少十恶不赦。但是我隐隐觉得作者是偏爱的，比如容白山这个人物一出场便是侠肝义胆、仗义执言的形象，而他的人生更是充满了血性、无私和坚韧；而作为故事中最终唯一逝去的主角石三民的一生，则令人痛惜，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使得他的人生本来格外冷清，他很少与人互争长短，然而并不代表他没有人生，只是他的人生鲜为人知罢了。
小说中讽刺而幽默，令人捧腹的文字不胜枚举，摘取几段，以飨读者：
为了治理小区环境，迎奥运文化建设活动总负责人田有鑫推出“擦屁股工程”，口号是“看好狗狗的屎，做好文明的人”，“凡有被发现随地大便的狗狗的照片要上公告栏”，活动组成员朱炳文、李济成和刘红军“不分早晚拿着相机在小区里布点，专找那些憋不住的狗狗拍照”。“这个措施出来以后，有狗主人投诉，说把相机对准一条正在拉粑粑的狗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儿，会对狗狗的心理造成影响，会导致一些并发性障碍”……田有鑫紧接着推出“粑粑在哪里”活动……
小区迎奥运文艺汇演从这帮老头儿、老太太中选拔演员有个面试，面试的主考官是号称文青的刘红军。刘红军偶然听到落选者在议论被选上的邻居的表现，纷纷声称自己只是没有发挥好，颇有不服气的感觉，嚷嚷着要求再给一次机会。“第一个上来的老头儿，刘红军问他有什么爱好，老头儿刚要说看书、运动或者旅游之类的词汇，突然看到刘红军的嘴角咧了一下。这场景何等熟悉。老头儿马上改口，说我的爱好是忧郁。刘红军微微一笑，问他级别够不够。老头儿说还行，来之前我还忧郁得一个人倚着窗子唱歌呢。刘红军把笔扔到桌子上说，这很一般啊。老头儿往前蹿一步，怎么不够，我听《东方红》也会陷入沉思。”
石三民的儿子石小翻参加第一次参加学校的跨栏比赛，没有经验又状况百出，摔得七荤八素，连滚带爬地跑完全程。广播站收到好几条表扬他不畏艰难、勇往直前作风的通讯稿。其中一条是这样写的：“在刚刚进行的男子60米栏比赛中，我班选手小石头虽然摔得惨，但是爬得快，并且坚持跑完了全程，他这种顽强拼搏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小石头是我班劳动委员，平时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他热爱劳动，任劳任怨，就在比赛开始前5分钟，他还在操场捡垃圾呢。”可怜的石小翻，摔掉几块肉都没掉眼泪，听到这条广播稿之后哇的一声，哭着问是谁写的。
……
无论是当作一个精彩的故事来消遣，还是当作一本深刻的小说来鉴赏，这部作品都是成功之作。我个人很喜欢这部小说，惊叹于这位老记者从自己的阅历里挖掘文学的本领，更欣赏他生动却不矫揉的文字表现力。若要说这本书有什么不足，大约因为它囊括民生百态，所以牵涉的人物众多，关系复杂，的确是有些考验读者的耐心。
小说的作者在封底有这样一段自评：“《晚安》让我们看父辈的生活，让父辈看同辈的生活，《晚安》也让我们看我们将来的生活。”在我看来，这段自评是谦逊的：《晚安》写的是父辈的生活，可折射的却不仅仅是父辈的人生，有你的人生，也有我的。我们渴求的，父辈们也许同样渴求；父辈们追求的，我们又何尝不是正在追求着……
《晚安》让我们看父辈的生活，让父辈看同辈人的生活。《晚安》也让我们看我们将来的生活
他们如此真实，又如此模糊。他们可能就在身边，但却会让我们感觉到遥远。我们所知的父辈，多是一种印象，一个样子，是生活中仅由我们看到的那一部分。而事实上，他们可能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丰富、要精彩。


作者简介
刘伟鹏
1978年生于湖北汉川。从事媒体工作十余年。1999年开始撰写艺评及文化评论。2007年起关注社会空巢老人现象。《晚安》是其第一部长篇。